【AM】When You Find Me(前篇试读)

♔AM/HE/中篇/NC-17
♔原梗来自→ 皇家菜头 微博地址→ @科林的粗眉毛(考古学家与英灵)  爱你么么叽(づ ̄3 ̄)づ╭❤~

♔这里对[英灵]一词使用的是“烈士的灵魂;受崇敬的人去世后的灵魂”这一含义,并非《Fate》系列,或者北欧神话中的内容~
♔目前先发布上篇的试读部分,整个故事写完后会重新调整格式写好注释再整理发布哒~

♔这篇文章是在写目前连载的长篇 【AM】Fire in the Fate Moor(长篇未完) 的时候得到灵感写的。因为一直都是接触严肃文学,所以文章通篇读下来会比较有感觉~这篇文章和长篇第二章都写起来很慢,这篇想要先发试读前半部分是因为格式和注释部分有些繁琐,作为自由职业者已经耽误几天工作了,所以要等到工作顺利之后再继续码,希望大家能够耐心稍等一阵子~(*/ω\*)

-------------------正文-------------------

 

  他是一个身高中等身形瘦削的青年,浓密的黑色卷发,有着湖蓝色的双眸。他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灰色圆领长袖运动罩衫和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薄外套,下身是一条毫无特点的牛仔裤,急匆匆地穿梭在傍晚六点钟的圣彼得堡的街头,迎着刺骨的寒风,他感到很冷,会让他冻死街头的冷。

  他的名字叫Merlin。他刚刚三十出头,但看上去非常年轻,他那种稚气未脱的脸庞不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更像是一个终日读书的学生。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Arthur,I need you. Arthur,那个工程的启动仪式就是明晚。某种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God,help me……”

  他已经有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不曾进食,感觉快要饿死了。在他那间肮脏的旅馆小房间里,冰箱里已经空空如也,而且由于欠付房租,他今天早晨已经被锁在门外了。一时间很难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想起来。

  接着他想到了反复出现的那个梦境,每当他闭上双眼就会出现,弄得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一场战役。一场宏大而可怕的中世纪战役。

  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太阳——被乌云遮蔽后,还给黑色的云朵镶上了血红色的边,让视线中的一切都笼罩在血红色的浓雾中间。这是个古战场,完全不同于那些艺术作品中的描绘出的场景。并没有莱奥·施纳格作品中艳丽的颜色,或者是描绘战争的壁画中那清晰的陈列般的场景——眼前清晰而又真实的断肢残骸令他头皮发麻,他似乎站在那里,可以嗅到那混合着血腥味、马粪味、硝烟味,充满着恐惧与绝望的雾气。

  Arthur知道这一切,他必须知道。这不是寻常的梦境,这个梦和Arthur有关,肯定如此。而Arthur很快就会来的。

  上帝,他有些虚弱,昏昏沉沉的。得吃点什么,至少喝上一杯。可是他的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只有一张皱巴巴的旧支票,那是他上一次在考古队工作结束后获得的补偿金,他十年前的一次考古发掘过程中发生了可怕的意外,聘请他们的公司不得不支付他——唯一的幸存者——一份不菲的补偿金,并承担他的全部医疗费用。

  哦,十年前——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的考古学专家,背着他的登山包,带着摄像机在全世界各地的遗迹留连,试图找到一些尚未被世人所发掘的古代历史,让那些残垣断壁或者碎瓦烂砖对他吐露某些零星的真相。

  嗯,一天夜里,在苏丹港,在他接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电话,他被邀请去考察一处威尔士的中世纪遗迹——他最想了解的历史之一。

  结局是,他过去所拥有的一切生活瞬间如冬天枯萎蜷曲的树叶那样,完全失去了光彩,而且脆弱异常。

  可是如今,他已经一败涂地,在10月的圣彼得堡低垂的天幕下急匆匆踽踽前行。

  上周日他在柏林,上周五在巴黎。去巴黎之前他到过纽约、墨尔本,再前面的事情他不大记得了。他是在密西西比的时候收到了补偿金支票,可是他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在所有这些地方,他都把身边经过的人吓坏了。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尼采不是早就说了吗:“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

  那跳舞的人就是我!

  那双手套在哪儿?

  啊,今天下午他在公园的长凳上睡着的时候,有人把他的手套偷走了。好吧,让他们拿走吧,反正他自己也是从某个地方捡来的,再说那双手套在该死的俄罗斯的十月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但是,如果他现在还有这双手套就好了,那他兴许就可以把它卖掉,换的钱说不定够买一杯白兰地来暖和暖和身体。这一刻,他的净值有多少呢?只不过是个又冷又饿的流浪乞丐,在圣彼得堡的大街上踯躅而行,心里怨恨诅咒着透过肮脏破烂的衣衫冻得他直哆嗦的寒风。一千万?一亿?他不知道。Arthur会知道的。

  你要钱吗,Merlin?我会为你弄来钱的。这没你想的那么难。

  南边,Arthur正在千里之外的私人岛屿上等待他,这座岛屿其实是属于Merlin一个人的。要是他现在有五卢布就好了,只要五卢布,那他就可以把硬币投进付费电话,就能告诉Arthur他想回家,就会有人从某个地方飞过来接走他。他总是这样的。要么是大飞机,里面会有设有铺着天鹅绒地毯的卧室;要么是小型机,机舱里天花板低垂,配有舒适的皮革座椅。这街头,有谁愿意拿五卢布跟他交换一次飞往爱琴海的旅程呢?恐怕没有。

  他记忆中的双头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迷人过。

Arthur, Now! 明天那个项目开工后,一切都会被毁了,那时我得和你在一起,我必须和你在一起才能安全。

  谁来兑现这张补偿金支票?没有人。

  现在快要八点钟了,圣彼得堡大街上的各个商店大部分都已经打烊,而且他没有身份证明,因为钱包前天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这里的夜晚早已开始,冬天里耀眼的灰色天光显得如此凄凉,低低飘过的被霓虹灯映照出金属色泽的云朵在天空中无声地翻滚着。这时面前的一个个商店也像是企图欺辱他一般显出一副不同寻常的狰狞模样,大理石或是花岗岩支撑起坚硬的门面,里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光,宛如博物馆展示柜玻璃下面陈列的古董残片。

  Merlin把双手藏进口袋里取暖,低下头来,躲避更加猛烈的寒风和正开始飘落的夹杂着雨滴的雪花。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支票,真的。实际上——他不能想象自己真的会按下电话号码的按键。

  事实上,这里的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产生特别真实的感觉,就连刺骨的寒冷也不能。只有那梦境像是真实的,还有灾难与绝望迫在眉睫的感觉。

  似乎Pendragon集团将要开动的工程会带来某种重大的变故,而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

  实在不行的话,就从垃圾箱里随便找点儿什么来吃吧,就算是公园也可以成为睡觉的场所。那些都无所谓。可是,如果在露天地里躺下的话他会冻僵的,况且那梦境也会再次出现。

  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梦境就会降临,而且每一次做梦的时间都比上一次更长,梦见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穿着盔甲的Arthur是如此熠熠发光,他不愿看见他悲伤的表情。

  在旅馆房间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忽略了这整件事情,因为觉得那毫无意义。他又去看他十年前从那座神殿里翻出的手稿了,他正在尝试把它翻译出来。他对那个公司隐藏了某些他发现并带走的东西,他并不想盗窃,他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不希望这种东西落入任何商业或者公开的机构,他想要了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不时抬起眼来,看着那小小的电视机,里面正放映着Pendragon集团的项目效果预览展示——真没想到即使到了圣彼得堡都逃不了英国的地毯式推广的信息。

  不管他多么不愿意,Camelot项目还是将他深深地吸引住了,规模宏大的城堡,现代化的设施,复古做旧的城墙,钢筋水泥的骨架——就好像梦境和现实的混合交融。

  可是,这一切却让人无法分辨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不过,至少他对项目中重复提到的Arthur相当熟悉,不是吗?他已经研究过他青春的身躯和面孔上的每一个细节。Oh,在这些手稿里读到关于Arthur的故事是多么销魂和快乐!一边读着手稿一边看着电视上Pendragon集团的那对父女尖刻的嘲讽和近乎膜拜的分析,这会不会让Arthur气得发疯?

  Pendragon集团所提出的“重建Camelot计划”被评论家描述为兴建一个Utopia。作为King Arthur狂热爱好者的Pendragon集团的所有者Uther Pendragon不仅热衷于中世纪武器收购,还给自己的独生女儿起名Morgana,他说在看到Mordred的设计图纸时立刻就决定购买这块土地,开展这个项目。更为巧合的是名为Lancelot的市长和他的妻子Guinevere对这个项目非常支持。

  他被电视上演示的模拟Camelot效果图深深蛊惑了,背景播放的柔和的男中音讲述着King Arthur和圆桌骑士们的故事,他缄默不语地注视着这一小段音乐影片,Arthur被刻画成一伙武士集团的首领,抛开了政治与宗教,他号召骑士们维护正义,直到Lancelot插足他和Guinevere的爱情——招致了“ Le Morte d'Arthur”。

  Arthur一定恨透了自己隐秘的过去被公然地呈现出来,这比那些吟游诗人或者其他民谣里的故事粗糙多了——但也真实多了——至少就Merlin目前了解是如此,他们讨论Arthur的愚蠢或者反应太慢这一点他是非常赞同的。

  Arthur,没错,是的,他总是用双眼审度周围的活人,乐于谈论他们,然而他却总是不肯谈论过去的事迹,甚至不肯张口谈论过去那些人,至于那些关于宝藏和不朽的秘密,他总会用一个狡黠的微笑作为回答。

  不过,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大众的需求——当“历史循环——Pendragon家族集团还原Camelot”成为广告头条,两位Pendragon公开场合谈论着他们经历的中世纪早期生活——没有人会把这当成真的了,大家把这当成了媒体炒作的噱头,当做了抛给舆论的假面——没有人会再认真看待他们是否真的是过去的灵魂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Arthur可能会去找他们吧。

  那么,就让他们的命运相互缠绕吧。

  这个凡人去过他们兵戈相向的山巅,去过他们绝望而又甜蜜的梦境,去过那些孔雀开屏般辉煌又短暂的时代,去过那些埋葬着死亡与爱情的湖泊——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他是被打发走的。

  第二天夜里,梦境再次出现,清晰的程度就像某种幻觉。他明白这绝非自己脑子的产物。他从见过那种地方,还有水晶堆积如山般的如此简单却又充满奥秘的洞穴。

  三天之后,梦境又一度来临。他下载后循环观看那部模拟Camelot的短片已经大概十五遍了。他试图从中多获取关于那些过往的只言片语——哪怕一点暗示或者表情。

  接着Merlin开始做梦了。

  Arthur站在一片死去的战士们中间,一个黑色卷发的骑士向他走去。

  他醒来了,有一种急迫的感觉,还有恐惧。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降临,降临在我们身上……

  他第一次把这和Arthur联系起来。他那时候真想抓起电话。爱琴海当时正是凌晨四点钟的光景。他究竟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Arthur会坐在别墅的露台上,看不知疲倦的白色船队在海面上行驶,来来回回经过沉睡之岛。“Hey, Merlin? ”那令人着迷的优美嗓音,“Calm down, Merlin. Tell me where you are, Merlin.”

  可是Merlin并没有打电话。他离开沉睡之岛已经六个月了,这一次应该就是永别。他已经发誓永远放弃华丽的波斯地毯、豪华耀眼的轿车以及私人飞机,放弃珍藏着那些玉液琼浆的酒柜以及挂满了裁剪合体做工精美的衣物的更衣室,放弃他那不朽的英灵恋人的沉默却无处不在的陪伴。他希望得到的一切世俗珍宝,这位恋人都献给他了。

  可是现在,天寒地冻,他无处藏身,身无分文,他不禁害怕起来。

  你知道我在哪里,你这个魔鬼。你知道那个项目就要落成,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而且你知道我想要回家。

  Arthur对此会如何回答呢?

  我并不知道,Merlin。我看到了。我试图得知消息,但是我不是神,Merlin。

  不要紧。你就来吧,Arthur,来吧。圣彼得堡又黑又冷。明天夜里,“重建Camelot项目”将会正式启动。有什么坏事将要发生,这个凡人知道。

  Merlin把手伸到运动衫松松垮垮的领子下面,同时并没有减缓步伐,他摸到了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沉甸甸的坠子——护身符,Arthur这么称呼它,他总是忍不住要表现自己对充满戏剧性的事物的鉴别力,却从来得不到认可。坠子是一枚纹章,上面雕刻的是和他同名的动物——灰背隼,如果不是Arthur认真的表情,他肯定以为这又是一个愚蠢的嘲笑。

  如果他从未见过这该死的美好的笑容,还会有这样的梦境、这样的幻觉吗?还会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厄运降临的不祥之兆吗?

  人们纷纷回头看他;他又自言自语了,是吧?寒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大声叹息起来。

  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把那个坠子扔掉让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吞噬他的冲动,他应该让自己把这一切都丢掉然后钻进一个漆黑阴冷的墓穴安眠——墓穴可能也比这圣彼得堡的大街温暖。Arthur,来吧!

  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一天中午,梦境带着异常的警示造访了他。

  他那时正坐在战神广场对面基督复活大教堂外面小公园的长凳上,有人遗落了一张报纸,他打开来,虽然他的俄语水平并不怎么样,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广告:“明晚Camelot重建计划即将在Glastonbury郊外正式启动。”有线电视将于莫斯科时间二十二点钟播放启动仪式实况。那些有房可住、有钱付租金、享受电气服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他本想嘲笑这整件事情,让自己乐一乐,得意一番,他比任何人都会更早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他甚至可以在建成之前就写一本导游手册,让大家都大吃一惊。可是他却打了个寒战,随即转化为强烈的恐惧。

  要是Arthur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办?不过,沉睡之岛的报刊商店橱窗里—定陈列着最新的报纸,新闻头条肯定也是全球铺天盖地般大肆宣传的“重建Camelot计划”;高雅的起居室里,一定正播放着那些已经快要把台词背下来的广告宣传片,那些故事与传说将在人们心头萦绕,久久不散。

  那一刻,Merlin甚至冒出了独自前往Glastonbury的想法。

  他当然有办法让奇迹发生,从旅馆里弄来护照,然后以此作为身份证明去银行取钱。

  他很富有,没错,如此富有,这个可怜的凡人男孩。

  可是,他怎么竟能想象得这么有条不紊?他在长凳上躺下,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和肩上,他折起报纸,枕在脑后。

  于是,那无处不在的梦境又出现了……

  不再是那个血腥而野蛮的中世纪世界,正午时分,阳光直射在林中空地之上,那些泛着血光的云层已然消散,在莎莎莎的树叶声中还有些鸟在歌唱。

  Arthur静静坐在林中的一块石头上,肋部的血渗出了锁子甲,他看起来面色惨白,那璀璨的蓝色眸子中的光彩在逐渐流失……

  可是,正如Merlin所知道的那样。他必须做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切在什么地方发生过,可是他不能确定。

  那不是梦,那是过去,他在那里,而他不应该在那里。

  快让这一切结束吧,可是,Merlin无法醒来。

  寂静。

  接着传来一阵鼓点的声音,鼓声密集了起来,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而苍白。

  空气变得宁静,甚至是凝固。

  一切都倒下了。

  在这片宁静,美好而又和平的人间乐土,一切都倒下了。

  能杀死的都已经杀死了,能毁灭的都已经毁灭了,能消失的都已经消失了。

  这一切都将从人类的历史里消失,关于那些神话故事与不朽的秘密,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那是Arthur Pendragon作为凡人的死亡。

  然而还有什么等待着他。

  他听见哭泣,但是他找不到是谁在哀悼。

  他睁开双眼。圣彼得堡的大街上,正午时分。

  梦境消失,仿佛一盏灯被关掉。

  他没有活下来,Arthur Pendragon没有活下来,他不该是不朽的奇迹。

  他坐起来,浑身发抖,眼睛发疼,冷汗涔涔浸透了衣衫,这使得他更觉得发冷。

  附近有广播响起,里面继续传来俄语版“重建Camelot项目”的介绍,这个男声不再是那个满怀崇敬的男中音,而是一种洪亮又满含哀悼的嗓音。

  此时他已经站起来,迈步走开。到基督复活大教堂的河对岸去吧,那里的情景和沉睡之岛如此相似:铺天盖地的各种商店里堆满琳琅满目的商品,无穷无尽的音乐和灯光充斥着无穷的活力,闪闪发亮的玻璃窗内展示着千奇百怪的零碎物件。

  已经差不多十点钟了,他一刻不停地走到现在,只为了逃避睡眠,逃避梦境。

  音乐和灯光都离他太过遥远了。

  下一次那梦境又会持续多久呢?

  他会发现他活着还是死了?

  他们会发现他活着还是死了?

  My King, my dying King……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寒风,聆听某处的钟声随风飘来。接着,他瞥了一眼小百货店简餐柜台上的一只蒙尘的钟。

  Right!两位Pendragon肯定已经抵达Glastonbury。谁和他们在一起呢?Lancelot和Guinevere也在吗?而“重建Camelot项目”的启动仪式只剩下大约二十四个小时了。

  有某种灾难就要降临了!Arthur,please。

  狂风乍起,卷得他在人行道上倒退了几步,全身一阵剧烈的颤抖。

  他的双手已经彻底冻僵了。他这一生中曾经忍受过这般寒冷吗?

  他固执地走着,红灯亮起,他随着人群穿过圣彼得堡的大街,然后站在书店的大玻璃橱窗前,看见里面陈列着用十种语言编写的“重建Camelot项目”的宣传画册。

  Arthur肯定读过了,以他特有的那种怪异恐怖的方式把这些内容一字一句统统吞下,他的手指会一刻不停地翻动书页,目光在字句上来回跳跃,接着看完就会丢到一边去了。一个如此光彩照人的尤物,竟然也可以激起如此的……怎么说呢,反感?不,他从未对Arthur感到厌恶,他必须承认这一点。他一直感觉到的,是一种贪婪而无可救药的欲望。

  温暖的书店里,一个年轻女孩拿起一本“重建Camelot项目”的宣传画册,注意到怪异的目光后隔着玻璃盯着他看。他的呼吸使面前的玻璃起了一片白雾。别担心,可爱的姑娘,我一点儿都不打算抢劫。事实上我是个有钱人。我能买得起这一整间装满了书的店铺,然后作为礼物送给你。我拥有一座岛屿,我是那里的上帝,是那里的主人,我是恶魔的宠儿,他为我实现每一个愿望。你愿意挽住我的胳膊吗?

  爱琴海海岸的夜幕几个小时以前就降临了。沉睡之岛上已经人满为患。

  太阳落山之际,商店、饭店、酒吧纷纷打开它们宽阔无缝的玻璃大门,门厅可见五层楼面,铺着厚厚的华美的金线刺绣的红色地毯。银色的升降梯发出搅拌机似的低沉吟唱。Merlin闭上双眼,脑海中出现港口的露台和玻璃墙缓缓升起的情景。他几乎能听见婀娜多姿的喷泉水流的声音,也几乎能看见玫瑰、雏菊和郁金香在狭长的花床里怒放。即使花季已过,仍然永开不败。他还能听见在这一切景象的背后,那如同心脏搏动一般使人陶醉的音乐。

  此时的Arthur也许正在灯光昏暗的别墅房间里踱步,远离游客和购物者,被钢铁大门和白色墙壁重重遮蔽。那里就像一座四处铺展开来的宫殿,有着落地窗和宽阔的阳台,屹立在白沙之上。这是一片僻静所在,却又临近无休无止的喧哗,宽广的起居室面对着爱琴海海面闪烁的粼粼波光。

  或者,他也许已经通过众多相似的有着复杂雕刻的大门之一进入了公共的游廊。在这个他和Merlin缔造的安全无虞、自给自足的世界里,“去到活人中间生活和呼吸”,他总是如此说道。Arthur多么热爱海湾温暖的微风,还有这沉睡之岛上和平宁静的生命气息。

  沉睡之岛实际上应该叫做不眠之岛,这里一直灯火通明,直到晨曦来临。

  “派人来找我吧,Arthur,我需要你!你知道你想让我回家。”

  当然,这样的事情曾经反复发生过无数次。用不着出现离奇的梦境,也用不着出现那个项目——这个项目像无法摆脱的诅咒一样,即便他逃去了斯拉夫民族那里,那些聒噪仍在他耳内咆哮不止,那些画面仍在他睁开或者闭上眼睛后交替出现。

  会有数月的时间不出意外,Merlin只是不得不从一个城市搬往另一个城市,起初只是从牛津到考文垂,爱丁堡到利物浦,之后是普利茅斯、奥格斯堡、柏林、法兰克福,再往后他会在耶路撒冷、德黑兰、伊斯兰堡,最后他甚至在悉尼、芝加哥的街头的人行道上踽踏独行。接着,一切都会瞬间崩溃。有时,他会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地在椅子里坐了七八个小时;或者,他会忽然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而久未更换床单的床上,惊恐万分,想不起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这些天他都去过哪里。然后就会有汽车来接他,还有飞机带他回家。

  难道不是Arthur造成这一切的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难道不是他把Merlin逼到如此疯狂的境地吗?难道不是他施展了什么残酷的魔法,断绝了他一切享乐的来源、一切生计的供应,直到Merlin急切盼望看见司机熟悉的身影,前来把他载往机场吗?这位司机从来不会被Merlin的行为举止吓坏,也不会惊讶于他的满脸胡碴和满身污垢。

  当Merlin终于到达沉睡之岛时,Arthur却会矢口否认。

  “你回到我身边,是因为你自己想回来,Merlin,”Arthur的语气总是那么平静,他表情安详,容光焕发,目光满含爱意,“你到现在还没办法把自己照顾好,你需要找到某些能让你继续生活下去的东西,Merlin,除了我。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是你所真正需要,你明白这一点。外面的世界还在疯狂地等待着你。”

  “Bullshit. ”Merlin永远是这个回答。

  这样一番浮华享乐的光景是如此醉人:柔软的床铺,美好的音乐,还有手中握着的美酒。房间里永远摆满了鲜花,银盘里永远盛着让他垂涎欲滴的菜肴。

  Arthur摊开四肢,仰面躺在一张巨大的黑丝绒高背椅中,宛如希腊神话中的阿多尼斯或者北欧神话的巴德尔一般俊美。他的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身穿黑色长裤和白色棉麻衬衫,正在看新闻、电影,还有他拍摄的自己稀奇古怪的录像,以及那些老套的愚蠢至极的情景喜剧、话剧、音乐剧和无声电影。

  “快过来,Merlin,坐下,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这该死的混蛋,”Merlin会说,“是你想让我回来的,是你召唤我的!我没办法吃下去东西,也没办法入睡,我甚至不能集中精力!这让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四处徘徊!脑子里只有你!这都是你干的!”

  Arthur会面露微笑,有时甚至会大笑出声。

  哦,是的,他对那些笑声再熟悉不过了,他喜欢那些声音,就像他喜欢他的愚蠢与自负一样。Arthur的笑声低沉动听,总是能够把感谢、开心亦或是讽刺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笑起来的时候,神态举止和声音都和普通人一模一样。“Calm down,Merlin,你的心脏在狂跳,别吓我了,”细纹爬上光洁的额头,嗓音因为模糊的仁慈或者爱悯而一度深沉下来,“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Merlin,我会去给你弄来。为什么你总是要逃走呢?”

  “Bullshit!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告诉我,是你要我回来的!你会永远折磨我,是吧?然后你会眼睁睁看着我死,你会觉得这很有趣,不是吗?回答我!你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一一你的凡人追随者们,他们对你来说一文不值。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会亲眼看着我的脸失去一切生命的迹象。”

  “别这么说,Merlin,”Arthur耐心地说,“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想象。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看着你死,Merlin。”

  “那么就让我如愿以偿吧!你这该死的混蛋!永生不死的机会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不过,即便不是Arthur逼得Merlin精神崩溃然后被接回家来,他至少总是十分确切地知道Merlin身在何方。他能听见Merlin的呼唤。护身符——大概是那个奇怪的古老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必定如此,Merlin想不到其他的脸。

  可是,这个纹章,除了使Merlin对自己神经错乱的疑虑消失并产生强烈的对永生的渴望,还有让壁纸上的花纹唱歌跳舞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无论如何,Arthur总是能够找到他,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早些年,甚至在Arthur把这护身符交给他之前,Arthur就凭着鸟身女妖般的狡黯追寻Merlin。按照他的话说——在这个世界上,Merlin无处藏身。

  这一切开始于十年前的Glastonbury,生与死之间的灰色地带。

  那时Merlin和其他的考古队员一同进入了古老破败的修道院最新发现的密道里,那里一直传言是King Arthur的陵墓。但是根据建筑的保存程度和元素鉴定,他们确定这不是公元5世纪的陵墓,这大概是公元15世纪的藏书室,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处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墙壁上没有绘画也没有任何记录,但是经卷保存完整,顺序整齐。

  本来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亲自给副市长Lancelot提交了存档目录和相关资料。但就是在这些不会出现问题的历史遗迹中,有那么一个造型奇怪的盒子。

  他在那里又逗留了半个月,把那个镶嵌着玛瑙,刻画着奇怪符号的木质盒子送去各种检测鉴定机构进行权威的分析,同时听不同的人给游客讲述不同版本的King Arthur的故事。没有人能打开那个盒子,因为这个盒子只不过是做成盒子形状的木块,这种回答就像是那些不断复述的故事一样,几乎要听到他吃不下去饭了。最后调查组表示,他要把这个盒子带回London进一步接受鉴定。

  副市长Lancelot的女秘书Guinevere透露给他,政府会在他们最后一次确认已经把能够搬运出土的都带走之后将这里封锁,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资金把那处修道院开发为旅游景点。

  这是最后一次调查,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把之前留在那里的器材设备拿回去,最后确认没有落下什么。他们的车就停留在修道院旁边,等他们把器材搬上去就会带他们一起去往London。

  然而塌陷就是这时候开始的,沙土从他们头顶往下掉落开始,他们全都向狭窄的通道跑去,小面积坍塌在考古活动中时有发生,他们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时并没有完全惊慌失措。当他们重见太阳时,Merlin回头可以清晰看到刚刚踩过的地面突然碎裂开掉了下去,而且还有不断加速的趋势。  

  Merlin被另外两个小伙子拽住肩膀和连在衣服上的安全绳一把拽到车上,司机边点火发出焦虑的咒骂声,年级较大的女性队长还单手拿着摄像机,试图把这个惊心动魄破的坍塌的场景拍下来——这根本不是小范围坍塌!

  HELP!

  在汽车启动之前,塌陷赶上了他们,整个金属物体滚落到了深渊里面。

  这大概是Merlin正常生活的最后一点记忆片段。

  

  Merlin差点儿死掉。

  这是他躺在医院里听见那些医生告诉他们项目的负责人的,医生还说,送来的人中,只活下他一个人。

  他受的伤并不严重,很短时间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事实上,同伴们的死亡并不是汽车掉进塌陷的深坑引起的,而是汽车受损后漏油引发的爆炸造成。而Merlin奇迹般地出现在爆炸地点的另一端的一整块闪长岩的背面,没有受到爆炸分毫的影响。

  他是幸存者,却对发生的一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事情的经过也是警察们从事故现场的碎片中拼凑出的。

  他没有办法解释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去的。对他们发生意外掉入深坑的那一幕的回忆几乎让Merlin发狂。为了躲避警察的追问,他只能从医院逃了出去。

  他时而浑身滚烫,时而神志昏乱,一天走不了几百英里。在路边廉价汽车旅馆里,他强迫自己补充营养,并且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回忆,甚至找过一些灵媒来解释那一切。

  最后问题又回归到了他从小就盘亘在心底的问题:生与死的问题,以及不朽的问题

  实际上他一直都对不朽、永生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热情,并不是畏惧死亡,也不是贪恋人间,而是一种模糊却坚定的追求——这让他在最开始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基因工程,只是在生物领域不朽似乎总和伦理问题相悖,所以他转而寻求那些存在于遗落的神话与传说中关于不朽的秘密——他成为了考古学的学生。

  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不适合考古——世界上最大的财富与文明不就是蕴含在生与死之间吗?

  而现在,作为幸存者,他已经直面了生与死的问题,却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天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过这也都是次要的问题。人的追求都只是模糊的和现实距离遥远的某种脑内活动,总是难以和现实共存。

  他曾寻找过吉尔伽美什的不死草,也曾痴迷过血族的黑血。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不朽有关的故事或者传说。为此他的母亲曾经质疑是不是不该给他起Merlin这个和伟大却疯癫的魔法师一样的名字,因为魔法师还有一个名字叫做“Emrys”,也就是威尔士语中不朽的意思。

  传说中King Arthur的魔法师守护着宝藏以及十二个王座,在某处沉睡,他会随着国王的归来而苏醒。

  魔法,宝藏,不朽,这个故事如此让他着迷。所以他才在看到Glastonbury修道院发现密室的消息公布后第一时间联系考古界的朋友,参与了这个项目。

  然而项目比他预料得更加枯燥,甚至是让人失望的,不是那个年代,也不是什么陵墓,里面的经卷也几乎都是一些不相干的典籍记载,Merlin一度认为这又是白费力气。

  但就是这无聊的事情里出了差错,让他差点儿没命。

  医生认为他患了PTSD,他从小的朋友Will甚至试图建议他住进疗养院。

  然而那些模糊又复杂的痛苦和悲伤马上就被新的执着给取代了。

  他不确定是什么让他活了下来,但是当他面对着警方拿给他看的现场照片中那个被烧焦——却被打开了的——木盒,他突然感觉哪里出现了问题,他要求查看实物。

  他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烧得发黑的木盒,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些鉴定结果说,它的密度均匀,它只是个做成了盒子形状的木块,但眼前分明是一个可以盛装的盒子!它的顶部沿对角线被均匀分成了四个三角形,对角线相交的位置出现了由一颗红色玛瑙镶嵌的提手——这颗红色玛瑙原本只露出顶端的一小部分,而不是现在这样整颗暴露在外面。只要轻轻拉动那个精巧的提手,盖子就会打开,然而盖子和盒子的底座在四个角处仍由可伸缩的金属杆相连,无法完全把盖子拿掉。现在这个盒子已经变成了做工精致的玩具一般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盒子,不是木块!而且这根本不该是一个空盒子,它里面本来是有什么存在的!它里面原本装着什么!

  God!这简直就是魔法!

  他必须回去看一看!不管这东西里面之前装的是什么,他都必须弄清楚!

  但是事故现场已经被政府封闭了起来,关于他重回现场的请求也被驳回了。

  人们悼念的鲜花与蜡烛都已经被清理掉了,地质专家们也已经给出解释了,London博物馆也给他寄来了关于盒子的鉴定资料,他们表示这个盒子的年代大约在公元15世纪左右,但是由于爆炸,它里面的很多精密设计受到了损伤,他们会尝试恢复,但是无法保证效果。

  废话。

  这些对Merlin而言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他真的能从车里爬到岩石后面,他不可能一丁点记忆都没有。

  他模糊地知道他的一切答案都在那个盒子里面,或者说,那个盒子原本盛装的东西里面。

  塌陷处他们只是拉了一条黄色的警戒线。巡警也已经跟他的狗走远了。大概没有人还会想来这个地方。

  Merlin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衫,只拿着一支袖珍手电筒。不过,当时明月高悬,清辉遍洒,月光透过橡树的枝桠照耀下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砖瓦、碎石,血迹大概已被雨水冲刷洗净了。接着,在他被发现的那块闪长岩石板后面,他跪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细细搜寻。头顶上还有一块突出的石板,形成了一处极好的掩体。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调查结果公布前警察会抓着他不放了——他既不可能是车坠落时候掉出去滚到那里,也不可能是自己能在精神恍惚的时候爬过去的。

  啊,那简直是令人顫抖的一刻!泥土的潮湿透过他的裤子渗透进他的膝盖骨骨缝里,他从越来越严重的智力衰退摆向一股新的激情——他要翻遍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找到这次荒谬的幸存理由!他决不满足于仅仅匆匆与死神擦肩!他要战胜死亡!

  他忽然想起自己早先的那些日子,他为什么执着于不朽呢?他希望获知生命本身那些瑰丽的秘密吗?当然,从这种认知里,他也思考过如果有无穷的生命他要做些什么,当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之后他又会有什么想要追求的,现在的人生完全没有延续下去的渴望,但是,那种会让他渴望延续生命的生活又是什么?不,他只是想要远离他现在的生活,甚至是一切他曾经爱过的事物,即使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的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世界,但他知道决不是现在这样。

  他已经受够了哀悼和死亡,他已经受够了绝望和痛苦,似乎那一切都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开始了一样,似乎他与死神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

  恶魔的交易也好,邪恶也好。他已不再惧怕。

  也许他就像是一个迷路已久的探险者,在丛林里前行,突然发现他一心想要抵达的神殿的墙壁出现在面前,然而泥泞的沼泽让他举步维艰,弥漫的雾气覆盖了他全部的视线,但他知道那有着镂空的精美花纹,悬挂着藤蔓的神殿的墙就在那里。不管他是否能穿过沼泽,是否能穿过那茫然的雾气,是否能活着讲述这个故事,但是他知道,不仅是他的潜意识,他的理智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真相就在那里,甚至是真相就在那里等他。

  可是,要是脚下的路再坚实一些,那雾气再消散一些,那样他就能看清能抵达了。命运要是能让他看到生与死的真相该有多好!也许,他就是想永远活着——就像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肉欲一样——有谁能因此而责备他呢?

  独自站在大半个修道院地表塌陷的废墟之上,他感觉惬意,甚至是安全。

  太滑稽了,在这个让他差点没命的地方,他居然觉得安全!

  片刻之后,他来到爆炸发生的地方,在塌陷的深坑中那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大坑,泥土的颜色更深,他的同伴们就是在这里丧命。

  可是,Merlin,他就是在这里幸存的。

  在这充满绝望与死亡的气息的地点,他矗立在他一直拒绝去的事发现场,缅怀那些他拒绝参加葬礼与追悼会的同伴们。

  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久久矗立在那里,凝视着月光下的重重暗影。

  “既然要他死,为何叫他生。”雨果在《死神》里如是说。

  黎明即将到来之际,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影。

  他转过头去看,但紧接着,大地倾斜,接着陷入了一片黑暗。

  

  Merlin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醒来,墙缝里不断有水涌出。他在黑暗里摸索,在四面墙上找到了一扇砖砌成的窗户和一扇没有锁的钢板大门。

  值得安慰的是,他发现他还活着。但他的意志太薄弱了,他甚至都没有推开门或者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的力气。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他被抓了起来?但门没有锁?他在哪里?这有意义吗?他不想去找任何人,也不想再对任何人说半个字,他已经能猜到电话那头要么是劝他去医院,要么是叫他去找心理医生。那些人只会为他感到伤心难过,却完全帮不了他,而他也只是给别人徒增悲伤。

  但是他知道,他真正难以释怀的绝望不是这场意外开始的,这件事只能算是一根导火索,真正的原因是埋在他骨子里的。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他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找这个答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Merlin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身体状况恢复了一些,他立刻意识到房间里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金属大门敞开着,什么地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似乎那是一个下水道。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从门廊里射进来的绿莹莹的光线,他看见墙边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

  闪着银光的锁子甲,悬着佩剑的皮带,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无瑕——Merlin的意思是放在博物馆的话——因为他就像一个中世纪骑士的仿制品。金色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即便是在几乎一片黑暗之中也能隐约发出光泽。他简直就像是马上要被送去展览的中世纪骑士塑像——丝毫没有瑕疵,一切都完美无缺,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理。

  那声音十分柔和,带有一些口音,不仅是口音——他说的那种语言并不是现在使用的语言,是古威尔士语。Merlin曾经学过这门语言,但是课堂上老师和他自己说出这门语言的感觉和眼前的人说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熟练使用这门语言的人所说的反而就像是另一种语言,有一种音节简单同时又十分柔和的感觉。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语言艰涩,他尽量将话语缓缓吐出,不带一丝愤怒。

  “出来吧,带上你的东西,它们就在你身边。你该离开了,现在,带走这些东西。”

  你是谁?这个问题太蠢了。Merlin完全不能理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没什么东西,除了那个装着古老手稿的背包——现在就在他的脚下。“我该说谢谢吗?”他一边缓慢地说,一边拿起背包,试图站起来,但是他的腿已经麻了。他尝试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

  “你……”Merlin抬起头,走廊里空无一人。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没有另一个人存在的丝毫痕迹。

  难道他真的已经神志不清?Merlin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工作起来,但是他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就站在那里,试图弄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但是那个身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了。

  “你为什么还不走?”那个人影用刚才那种柔和的语气,缓慢地问他。

  Merlin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惊魂未定,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睁大眼睛,竭力想要更加清楚地看见远处的人影,走廊的那头,一只灯泡亮起来,闪烁着昏暗的光。

  “我不是人类,”那个人影缓缓开口,似乎察觉出了Merlin的不安。

  “但你在这里?”Merlin吞咽了一下,难道说他是个鬼魂?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冒犯。

  “是的。”那个人影简单地回答,然后抬手指了一下出口,“你该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Merlin试探性地问,远处的某个地方,水流还在哗哗地流淌着。渐渐能够看清房间了,这是一个肮脏的地洞。他突然想起了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诅咒,任何打搅了亡灵的人都将会遭到诅咒,那些步入他陵墓的人都相继死亡。他不禁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中世纪的亡灵。只是,莫名地,他没有感觉害怕。他现在脑袋转得飞快,事实上,可能是他这几个月以来大脑转速最快的一次。

  那个身影注视着他,继续缓缓地说,“你该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Merlin大脑飞快地拼凑着那门古老的语言,“你带我来这里的不是吗?并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像你这样。”冒犯?不,这听起来就像是讽刺。

  “你想说什么?”那人影缓缓说。

  “你是不朽的,对吗?”Merlin直截了当的问。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但是他难以用那些词汇表达他想表达的复杂而艰晦的意思,他不想离开这个身影,这种超越时代的亡灵,这种可以称为不朽的存在。是的!死亡本应该就是虚无,就是彻底消失不见,就像周围的亲人朋友,一旦死去,就成为了虚无,是彻底的消失,彻底的失去,永远不会回还。然而,这种还能凭借自己意志行动的、还能和活人交流甚至是接触的亡灵和活着有什么区别吗?可能会有那么一些区别,但是比起永远的死亡与消逝,那些不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吗?如果人死后都变成了亡魂,得到了不朽,那么这个世界早已被亡魂挤满,就像沙丁鱼罐头那样。是的,即便是现在,人们也早已不再相信图坦卡蒙的诅咒,更愿意用细菌来解释那些离奇的死亡。而现在,成为不朽的亡灵就在自己面前,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

  “我只是死过一次了。”那人影缓缓说,“这对你来讲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和你一样。”Merlin简短地说。

  “为什么?”那人影声音低沉地问。

  “我想成为不朽。”Merlin攥紧了拳头,绝望的、愚蠢的想法,可是他无法终止这种想法。“即便是成为鬼魂。”

  笑声低沉、温柔,可是却带着悲伤。“离开这里吧,你不会成为鬼魂,也不会成为不朽。”那身影缓缓地说。

  Merlin固执地站在原地。

  沉默。

  笑声又响起了,几乎带着悲哀。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那身影突然靠近他,几乎不是人类的步伐——不,他根本就没有动——就像是电影切换了镜头那样,成为瞬间的事情。但是接近后看着他,这个人也似乎变得更接近活人,他光滑的肌肤几乎带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光泽。Merlin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湛蓝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他脑海里一时忘掉了他所学过的所有形容词。

  “你为什么要对着一块死地发呆?”这次变成了这个身影在问他,他把事故地点称为“死地”。

  “我的朋友们在那里死于意外,”Merlin声音低沉地说。

  那个人慢慢点头,“人皆如此。”声音低沉而辽远。

  “我拒绝!”Merlin攥紧拳头,他突然鼓起勇气突然抓住了那个人的锁子甲,“为什么我们必须要遭受这些痛苦?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忍受这些折磨?为什么我们总要有生离死别?为什么我们除了承受这一切之外别无他选?”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绝望一瞬间把他压垮,寒冷和饥饿让他变得如此脆弱,他跪在地上,就像一个孩子。

  “我曾经是国王,”直到Merlin的情绪稳定下来,那个人缓缓地说,“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是。”

  “那无关紧要,”Merlin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你现在在这里。”

  “我是亡魂,我不能在阳光下行走,”那个人注视着他,“不得不面对无止境的痛苦。”

  “但是你打败了死神,”Merlin坚定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Merlin。”那个人说,但是他很快就停下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Merlin眯起眼睛,“难道你可以知道别人的想法?”

  他突然笑了,“这真是挺有趣的……但这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不会成为不朽,我可以确定,”那个身影说着抱起双臂,“但是人死后到底会成为亡灵还是虚无,我倒是可以协助你去亲自体验。”

  一阵恐惧感向Merlin袭来。如果你近距离端详他,也许你就能看清这不朽的亡灵蕴含着死亡的本质。是的,哦,不,他不是真的活着的,他只是一个拥有生命的活人的仿制品,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国王,也是一个中世纪骑士的仿制品。

  Merlin几乎是被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拎起,然后被他拖上了长长的台阶,速度快地Merlin很难跟上他的脚步。如果他让他上楼梯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楼梯只是在他的脚步下滑过去,磨破了他脚后跟部的裤腿。

  “你打搅了我的安眠,我本来应该获得永远的宁静,但你却非要把我叫醒,我本来应该把你杀了,”中世纪野蛮的骑士在他耳边怒气冲冲地吼道,“不过我很仁慈,我还不想杀你。至少此刻不想。”

  接着Merlin就被扔到了空无一人的城郊外的街道上。这种粗鲁暴力和刚才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根本判若两人。

  “我要让你离开这里,”骑士大声说,“现在!马上!”

  Merlin捡起背包,努力爬起来,试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在等什么?”骑士无奈地举起双手,又放下,看着Merlin惊慌的眼神,接着又摇头,又仰头大笑了起来。

  “你在虚张声势是吗?”Merlin站了起来,是的,这个混蛋完美避开了他知道他的名字这件事。

  “不,我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那个骑士的语气又柔和下来,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温柔和善,“我会跟着你,观察你,看看你到什么地方去。只要我觉得你有趣,我就不会杀你。当然,我也可能会完全失去兴趣,懒得杀死你。这总是有可能的。你可以保留这个希望。如果你运气好的话,我也许会把你跟丢。当然,我也有我的局限。你可以在整个世界里徜徉,又能在白天行动。我想看看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Merlin被这种奇怪的想法弄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从他追寻不朽的秘密被反过来成为这种不朽的亡灵追逐他。

  “因为你打搅了我的睡眠,我觉得这真的是个不错的理由。”傲慢的骑士露出了自负的笑容。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Merlin真想给那张自负的漂亮脸蛋上来一拳,“你难道不是个骑士吗?”

  “Arthur,”骑士顿了下,“Arthur Pendragon.”

  “那不可能是真的,”Merlin翻了个白眼,这绝对是他先挑起来的,“别开玩笑了,King Arthur是在公元5世纪时候死的,如果真的是我唤醒了你,你不可能超过600岁。”

  “什么事都有可能,白痴,”金发骑士耸耸肩,“别忘了我有全Albion最强大的法师——Merlin,Merlin.”

  “没有人会相信King Arthur是一个混蛋。”Merlin又翻了个白眼。

  “没有人会相信Merlin 是一个白痴。”自称Arthur Pendragon的骑士抬抬下巴,“你现在还不打算找些有意思的地方去吗?我很容易感到无聊。”

  “该死,真见鬼。”面对恐吓,Merlin嘟囔着,但他还是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无聊了,又怎么会让别人觉得有趣。

  “现在就去!跑起来吧!”Arthur在他身后大笑着。

  Merlin立刻就到了机场,没有携带行李,为了不因为磨破的牛仔裤被当做流浪汉,他在机场随便买了条裤子换上,接着便搭上了飞往哥本哈根的飞机,打电话让旅馆把他的行李打包送给他。

  可是,过了两天,他步履匆匆地穿过黄昏刚过的巴黎街道,忽然发现Arthur正站在街对面注视着他。他已经换了一套卫衣牛仔裤的简单装束。

  一周后在布拉格,他坐在一辆市内公共汽车上,放下报纸的瞬间,他发现Arthur就坐在斜对面,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衫,离他只有几英寸。

  在瑞士,Merlin正坐在某家咖啡馆里向玻璃窗外张望,突然发现Arthur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正站在街道上注视着他。

  在卢森堡,Arthur又突然溜进他叫的出租车里,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看,直到他终于跳起来落荒而逃,一头扎进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车流和人群中。

  事实上Merlin并不确定这个家伙是否真的会杀死自己,他认为自己在那场事故中是被这个家伙拖到了那块岩石后面,在他差点摔进那个爆炸形成的坑时,这个家伙再次把他从那里带走。虽然下水道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不见阳光又能掩人耳目的地方还能有几个呢?如果推理没有问题的话,Arthur就是之前装在盒子里的某种——当然不是某种物品——某种英灵,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是King Arthur的话,他完全称得上英灵。

  Arthur的每次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带给Merlin的往往是惊吓,他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接着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有时带着恐吓意味的微笑。最开始的几次Merlin试图跟他说些什么之前他就消失了,于是Merlin就决定他才不会做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然而,短短几周后,这种令人震惊不安的沉默和对峙演变为更可怕的突袭。

  在西西里海边Sciacca市的一间旅店的房间里,他醒来发现Arthur正站在他的床头,又激动又疯狂。

  “Merlin!现在快告诉我,Merlin!我要你告诉我!快醒醒!别睡了!Merlin!我要你和我一起到外面去走走!带我看看这座城市,Merlin!为什么你偏偏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Merlin不知道真正让他震惊的是Arthur所说的流利却奇怪的英语还是他这种神奇又可怕的出场方式。

  那时候正是西西里Sciacca夏卡节,人们狂欢到深夜。

  Arthur对那座小镇上的一种放在面包上的柠檬冰沙表现出了某种极大的热情,他坚持要Merlin尝试所有的品类,然后详细告诉他这是什么味道——因为没办法吃东西。

  “如果你吃了人类的食物会怎么样?”Merlin小声问。

  “我才不会做这种尝试。”Arthur皱皱鼻子说,“听起来有些危险。”

  “会比你钻进盒子里沉睡五百多年还要危险吗?”Merlin小声试探着问,他需要证实他之前的猜测。

  “会,”Arthur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我看来你一点也不想杀我,你只是太无聊了,”Merlin注视着那玻璃珠一般晶蓝的眼睛,“你只是在捉弄我。”

  Arthur眨了眨眼睛,露出了某种带有嘲笑意味的笑容,“但是你看起来并不反感这个游戏。”

  “因为你有我想知道的东西,”Merlin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即便你不缠着我,我想我也会翻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下水道之类的地方找到你的。”

  “我知道你会的,我了解你,除非你得到你想要的,”Arthur抬了抬下巴,缓慢地说,“也许可以这样,Merlin,你也许已经猜到,我是想融入21世纪,回到眼前的生活。”

  Merlin看了眼街道上的人流,慢慢点头,这一切对Arthur来说都是新的。

  “如果你承诺做我的凡人顾问,让我顺利回到这个时代生活,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Arthur缓慢、低沉却清晰地说,“但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热情可能很快就消失,也可能突然就改变主意,当然,包括蛞你也会改变主意,但是,这不可能让我不再捉弄你,除非我厌倦了。”

  “Alright,my King,maybe,”Merlin努力控制自己,“我不能完全保证对你的恶作剧恶行为不发火,也许在那之前你就会把我逼疯。”

  “我确定你会中途改主意的,”Arthur摊开双手,“你还没领教过我折磨人的本领。”

  他坐在穿越柏林的火车上读着《1984》,一抬眼猛然发现Arthur竟然就坐在正对面的位子上面,一双水晶般蓝色的眼腈在高髙竖起的毛领上方注视着他。Arthur把他手中的书抽掉,坚持要他解释那书里是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去阅读它,还有那封面上的图画是什么意思。

  Merlin茫然地解释着,然而回答一个问题则会牵连出更多问题,最后他就像玩毛线团的猫一样,被这些问题搅得一头雾水,根本无法解释,这时候Arthur就会仰头大笑起来。

  巴黎的夜晚,Arthur尾随他走过大街小巷,偶尔会问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情。

  在皮埃蒙特的Alba,他从Calissano酒店的房间向外张望,一抬眼就看见Arthur正从街对面的窗户里注视着他。

  Arthur的眼神很难说是否会真的让他感到威胁,但是那种似乎透过玻璃珠子般的眼球的毫无生气的视线是令人窒息,甚至是恐惧的,那种时候他会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和一个没有生命的家伙打交道。拥有永远的生命和永远失去生命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环境里融合成了一件事情。

  这不免让Merlin感到焦虑和紧张,生与死,只是手心和手背的关系,是同样的存在,一枚硬币的两面——但是活着和死去不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吗?难道上一秒还在和你说话的朋友,转瞬间成为冰冷的尸体,对你来说这能是一件事吗?

  人皆有一死,所有存在都会消失,那么活着或者说存在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留下来的才是具有意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真实的,即便是成为不朽的亡魂也好过终日生活在不知道某天会为身边的某人送葬的恐惧中。

  人皆有一死,为什么不让我成为最先夭折的那一个,这样我至少不用再承受那些心碎的痛苦。当死亡将他们从你身边夺去,让你每天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你永远失去了那些太阳,那些星辰,那些曾让你感觉到想要继续活下去的东西,不论他们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会轮回还是会安眠,他们都是离你而去。

  虽然基督山伯爵早就留下“人类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等待和希望”,但是当人死去的时候,我们要如何希望他活过来,这不是不可逆的吗?你要如何让这被烧毁的人生残页自我修复?要如何让另一个人来填补空缺?你能做的只有——承认现实——你已永远失去了,幻想没有意义。

  这是抑郁吗?抑或是世人存在太多盲目的乐观。

  当你追问的时候,很快就会发现,你已经无法和现实调解了。那些盲目的乐观,无用的热情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当你知道你的爱人与朋友终会成为枯骨,你所到之处所见之物皆会化作尘埃,你的存在只会成为在你离去后留给他人的空缺——但愿那空缺是在可有可无的地方,你要怎么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的存在相处。

  没有宠物也没有植物,你和拥有生命的物体都不是能够和平相处的。宁愿是标本、遗迹、画像——这些毫无生命的东西在一起,你才会感到安全,只有想到他们的永恒,你才能真的确定自己不会经历那种绝望无助的痛苦与恐惧。于是Will说“你总是和死气沉沉的东西在一起,你就不能和我们出去踢会儿足球或者做点别的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吗?”Merlin回答道,“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浪费时间。”

  Merlin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简单地说——就像是童年时期老师的评语——性格忧郁。

  但Merlin并不这么认为,他是想战胜死亡,为此他充满着勇气、毅力以及行动力。从埃及的《亡灵经书》,到《弗兰肯斯坦》,从非洲那些古老的秘术,再到东方那些神秘的传说,从基督教、佛教、犹太教,一直到印度教、土著信仰,从北欧神话、埃及神话一直到坊间奇谈、都市传说,他已经在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用惊人的学习能力了解了一遍,甚至还从中筛选出了一些可供日后着重调查的痕迹。 你能说他消极、悲观、生活颓废吗?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Arthur都没有来造访。Merlin的心情在恐惧和期待之间摇摆不定,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变正常了还是不正常了。在这期间他还收到了Guinevere代Lancelot寄给他的慰问信,已经转寄了至少3次,上面邀请他去Glastonbury参加他们从修道院搬出的古籍物件的展览——真贴心,他们还记得他对King Arthur传说的着迷——只是,他收到时展览已经在一周前结束了。所以他打电话过去表示遗憾,对面的Guinevere只是尴尬地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不,至少不是现在。

  不过,等Merlin后来到了洛杉矶(Los Angels)的时候,看见Arthur正在机场等候他。

  第二天他就到了旧金山(San Francisco),接着就坐大巴来到纳帕(Napa),他走进Vineyard Country Inn的就餐室,一抬眼就看见Arthur也在——他看着彩绘的玻璃窗上两个中世纪的骑士嘟着嘴——完全孩子气十足。

  Merlin的晚餐已经点好。

  “坐下。Merlin,你知道前阵子Glastonbury举办的文物展览吗?”

  “我必须承认,我很喜欢这种让我家族增添荣誉的把戏,”Arthur以一种独特而优雅的、文质彬彬的口吻说道,脸上挂着邪恶的笑容,“不过让我困惑的是,你居然没有参加!你没有出现在文物出土解说的现场,这说明你要么就是非常谦逊,要么就是个懦夫。不管哪一种解释你的生活都太乏味了。”

  我只是错过了时间,你这个混蛋,Merlin心离默默想了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再去争吵。

  “我不饿,我们出去吧。”Merlin虚弱地回答道。实际上,为了赶飞机和大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忽然间,一盘又一盘菜被端上了桌子,引来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Arthur摊开手老实交待,脸上的笑容成了绝对的欣喜若狂,“所以我把他们菜单上有的全点了。”

  “你故意想把我逼疯,是吧?”Merlin怒吼起来,“不过,你做不到。让我告诉你,每一次当我的眼睛看见你的时候,我都意识到你不是来自我的幻觉,我的神志是清醒的!”他开始吃东西,动作有力,怒不可遏。一点儿鱼,一小块牛排、一小块牛犊肉、一小片甜面包、一小块奶酪,每样东西都吃那么一点儿,把它们全加在一块儿,他可管不了啦。这时Arthur高兴极了,抄起双手看Merlin大吃大喝,一边天真无邪地笑啊笑啊,像个小学生。这还是Merlin第一次听到那轻柔而优雅的笑声,充满了诱惑,立刻让他陶然欲醉。

  他们会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交谈,争辩,还有彻头彻尾的吵架,这些都成了惯例。

  有一次,Arthur跑到底格里斯堡把Merlin从床上拖起来,一边对他嚷嚷:“那个电话,我要你拨个电话去巴黎,我要看看那个东西是不是真能和巴黎通话!”

  “该死的,你自己拨。”Merlin咆哮起来,“你都上千岁了,居然还不会用电话!看一看使用说明书吧。你是什么呀,是一个不死的白痴吗?我可不做这种事情!”

  Arthur一脸疑惑地眨眨眼。

  “Alright,Alright,我为你打电话去巴黎。不过,你得付账。”

  “那当然了。”Arthur满脸无辜地说。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一百美元的钞票,撒在Merlin的床上。这场景简直像买春一样!Merlin咬牙切齿地想,但是他还没心情再给这个白痴解释。

  在类似的会面中,他们越来越多地讨论起哲学问题。Arthur有一次把Merlin从罗马的一家剧院里拽出来,问他到底如何看待死亡。

  “我又没死,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Merlin咆哮着。

  “难道你不害怕死亡吗?”Arthur困惑地说。

  “为什么我要害怕死亡?”

  “那你为什么想要不朽呢?”

  “我痛恨死亡,”Merlin耸耸肩,“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样。”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Arthur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变宽了,Merlin不自觉退了一步,不害怕鬼魂,不害怕黑暗,不害怕死亡,那他到底怕什么?

  “我想我无所畏惧。”Merlin耸耸肩,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答案。

  “没有人无所畏惧,”Arthur声音低沉地说。

  “那么你又在害怕什么呢?”Merlin眯起眼睛,“别拿你不是人类来糊弄我。”

  Arthur再一次突然消失后,Merlin独自站在空荡荡毫无人影的街头,他思考着一般人都会害怕的东西,包括那些致死的爬行生物或者是凶残的野兽,那些惨绝人寰的古代酷刑,还有孤独,寒冷,疼痛,他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到底害怕什么。

  不过Arthur找到Merlin的时候午夜已过,他喝得醉醺醺的,浑身疲惫,已经倒在剧院外的长椅上沉沉地睡着了。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告诉你我害怕什么,”Arthur说话的口气像任何一个青年学生那样热切,“死了以后一片混乱,就像沉入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想象一下,在意识的边缘游移,一忽儿清醒,一忽儿昏迷,试图想起你是谁或者曾经是谁,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想象一下,其他人都已经已经失去的对生存的清晰的认知,将一切痛苦与哀伤忘却,而有些人,却只能一遍遍听见爱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却无法回应,永远无法踏过那扇真正死亡的大门,忍受永无止境的折磨……”

  这吓坏了Merlin,他打了个冷颤,这似乎让他瞬间清醒了一大半。

  这些话听上去的确像那么回事。不是总会有这样的故事吗?故事里的灵魂怎样毫无头绪地留下被谋杀的证据,或者是那些已死之人借他人之口返还人间,让人们完成他的临终遗愿。他不清楚。该死的他怎么会知道呢?

  如果人并不真的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也许是比虚无更可怕的存在。

  这令Arthur感到恐惧,他甚至懒得掩饰自己的悲伤。

  “你认为我没有考虑过?”一阵沉默后Merlin问道,同时注视着身边这个近乎完美的身影,“你认为我还能活多少年?还要多久就要陷入那种无意义的混沌的沉睡中?你只要看着我就能知道吧?告诉我吧。”

  一次,Arthur在伊朗的德黑兰弄醒他,要讨论战争的问题——这个世纪的人们实际上如何看待战争。

  中世纪时候的战争难道不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情吗?一个部落摧毁了另一个部落,接着是一个国家摧毁了另一个国家。只有在这个时候Merlin真的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King Arthur——其他时候他都相信这是某个15世纪的骑士冒名顶替的。

  人类杜绝了这个,避免了那个,却为什么还不禁止战争呢?过去的岁月,他们由于本地的灾难,或者资源匮乏,他们需要侵占其他国家的领土,那个时候他们杀人,是因为这些人如果活着就会杀了他们,而为什么现在居然还会有人为了宗教——某种信仰——某个思想杀人——那些无辜者?那些恐怖袭击,那些令人发指的血腥而野蛮的谋杀,只是因为对方和你的信仰不同。那些自杀式袭击的人死后真的会上天堂吗?究竟什么样的神明会允许这种蓄意杀死毫无还击之力的弱者上天堂?真正的反抗应该是去找那些和你攻击能力接近的人,用一场自杀式袭击杀死几十几百个平民,只会招来更多的愤怒和仇恨,为什么他们不明白呢?这个世界这么大,人类所占的面积如此小,为什么人们还不能允许和自己不同的人存在呢?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情绪激动,怒不可遏,就好像他现在就要立刻加入反恐部队一样。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在那个年代从未考虑过,他分不清党派,搞不懂思想,宗教体系一片混乱,他不是一个基督教骑士——也不是东正教骑士——他似乎真的是来自中世纪最早期的那一批骑士——并没有后期文学作品里塑造的那么基督教化。

  碰到这种情形,Merlin尽力回答:因为现在对人类而言,土地不仅是用来耕作的,人们更想要它下面的资源,所以矛盾总是集中在被人羡慕的地方;另外,对有些人来说,消灭别人就是对自身存在的肯定。Arthur肯定能了解这个。

  “我知道了,我想我知道了,但是我似乎还是无法把这些联系起来,”Arthur会问,他的口音因为焦虑而显得异常突兀,“你究竟是怎么从这一件事联系到那一件事。你所说的我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和战争联系起来。”

  Merlin眨眨眼,试图搞清楚哪里出了问题。Arthur并不是真的白痴,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现代英语,虽然带着一点口音,自己拼写似乎还会有一些漏洞,但是他是有学习能力的,他的思考也是有顺序的,他是有逻辑的,但是他却没有某种推导能力——这似乎是矛盾的,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发展,对他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同一平面上的不同的点,他还没有办法给他现在接受到的事物或者说信息进行一个时间上纵向的排序,他没有办法知道事件的发展以及影响。21世纪对他来讲还是一个平面上认知,只是一幅画卷,他并不真的明白这些具有什么意义。

  下一次,他在马赛找到了Merlin,居然又和他讨论起历史的性质来,他认为历史更多是胜利者对前朝的污蔑与对前朝之前的崇敬相叠加,无非是政客的废话叠加着废话,对历史本身毫无意义,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真相毫无意义。

  “不要忘记你自己也在历史中,”Merlin提醒他。

  “不,我只是在故事中,因为盅格鲁-萨克逊最终还是占领了Albion,抹去了我存在的一切痕迹。”Arthur这么说的时候皱着鼻子,就像是被逼不得不承认自己午休时间出去踢球的小学生一样。

  “历史不一定就是真相,”Merlin搜寻了一些安慰的字眼,“就像同样的事情,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讲述。”

  不过偶尔那么几次,他们的会面并非全都出于Arthur自身的需求。

  一次,在英格兰的一个乡村旅店里,Merlin被Arthur大声叫醒,他吓得从床上摔到了地上,不到一小时时间,旅店就被大火化为了灰烬。

  “你为什么不去警告其他的人?”Merlin心有余悸地说,就像在Glastonbury修道院的事故中,Arthur只救了他一个人。

  “我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Arthur声音低沉地说。

  “但你改变了我的。”Merlin摇着头。

  “你把我唤醒了,还记得吗?”Arthur轻声说。

  “然后你就像一个难缠的诅咒一样。”Merlin抱怨着。

  又有一次,他在西雅图因为醉酒和在街头游荡被捕入狱,是Arthur第一时间跑来将他保释。这时的Arthur看上去根本就和人类简直一模—样,他真的想这么做的时候他就总能如此。

  他的头发完全梳到脑后,打扮成一个一丝不苟又难对付的律师模样,身着灰麻粗呢外套和法兰绒长裤——Merlin见到他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护送Merlin进了卡雷尔酒店的一间客房,让他在那里睡觉醒酒,还留下一手提箱新衣服,一块手表,并在衣服口袋里藏了一只塞满了现金的钱包。

  这种疯狂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半,Merlin终于忍不住开始对Arthur发问了。那个时代的不列颠是什么样的呢?看看这部以中世纪早期为背景的电影,告诉我有什么地方演得不对。

  但是Arthur的反应却异常迟钝。“我没办法告诉你那些事情,因为我没有那些经历。我没有办法把这些事情联系到一起,我们的生活不可控因素太多,贵族和平民,贵族与贵族之间肯定是有区别的,但是不列颠和高卢又是不同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他地方的事情?也许我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知道一些,但是你问我这种——你不如问我那时候Camelot的人口大致数量,也许我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有的时候,他又会喋喋不休地评论——好吧,抱怨周围的事物,一会儿批评这个时代的洁癖又古怪又俗不可耐,一会儿感叹变化的速度为什么如此可怕。

  “你看,Merlin,那些震惊世界的发明在一个世纪之内就迅速变得毫无用处、陈旧过时——蒸汽船只、铁路;但是,你知道这些对于六千年来在大木船上划桨的奴隶,还有马背上的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那个时候一个骑兵团是否有马镫都可以决定一场战役,一个民族的命运!现在,女孩居然会仅仅因为自己觉得不喜欢而冒着生命危险让别人切开她的皮肤打磨她的骨头!而某些男人购买的东西甚至会杀死自己的精子!然后大家呆在各种设备齐全的密闭的屋子里活到八十岁,哦,God,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设备可以居然还使空气凉爽,某些还居然真的能吃掉灰尘还有空气里的水!尽管有那么多电影电视剧说是讲述过去的年代,你知道那些东西里仆人身上穿的面料那时候甚至是的国王都没有见过!在每一间杂货店里也都买得到装裱精美的历史书,时间分毫不差的钟表,可是公众仍然对任何事情都无法拥有准确的记忆;每一个社会问题人们都和‘规则’扯上关系,却从不追究规则是谁制定的;而另一些人,指责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要求别人遵守和自己一样的清规戒律,但是尊重这个问题对世界上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天生就存在的,是需要付出和争取的;人们高呼自由,却演变成暴动,政府高呼民主,却偏偏进行专制,法律应当是保护人民,却由那些官员来使用——”

  “可是,你那个时代的不列颠呢,跟我讲讲……”

  “我应该说什么呢?”Arthur抿着嘴,“我应该说它很糟糕吗?那时的人们衣衫褴褛,能吃到的东西少得可怜,人们无知到荒谬可笑的地步,能够一边观看公开处决犯人还能一边大笑?或者我该说它很美吗?”这个时候Arthur会看着天空,在诸如此类的回忆时,他总是如此,就好像他说那些是为了让星星听到一样,“也许我该说那时候的森林和土地都像拥有着生命,阳光比现在还要强烈很多,但是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处绝佳的风景。那些日升日落每天都是一样壮观,比那些博物馆里挂着的名画强百倍,还有那些可怕的和闪电一起造访的暴风雨,气势磅礴,哦,我们总是要在那时候引导住在低洼的居民搬到地势较高的城堡里暂住,还要派遣骑士指挥帮助那些农民把他们的牛呀羊呀都赶到高地上去。有时候那是持续几个小时的战斗……”

  “在我还活着的那个年代里,我记忆中的一切,无论是好的不好的,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Merlin发现自己被这些言辞吸引住了,有时他甚至忍不住想把Arthur的话记录下来。他那时候总是茫然地注视着Arthur,所有的思考都凝固了。

  “你听到我刚才说了些什么吗,Merlin?”

  “你在回忆你的过去。”Merlin干巴巴地说。

  “最后一句,你有听见吗?”Arthur绝望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必须忍受我所熟知的一切都消失,一次又一次,因为我不能死去,所以这种失去永远都不会停止。”

  “所以你花了1000多年的时间,感觉到不朽的悲伤,就让自己又沉睡了500多年吗?”Merlin眨眨眼。

  “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一个世纪都用不上你就会被这种痛苦折磨疯的。”Arthur严厉地说。

  “那你就更应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Merlin靠近他说,“我可以成为你的同类,那样我就不会消失。”

  “难道你忘了我是个亡魂吗?”Arthur皱起眉毛。

  “怎么可能会忘掉。”Merlin耸耸肩。

  片刻后Arthur突然仰头大笑了,“我真没有想到你居然会愿意为我而死,Merlin。”

  他应该怎么说?滑稽?怀念?奇怪?奇怪。“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

  Arthur那种反复无常的性格让Merlin无法捉摸,有时候他会像一位亲密的朋友,有时候他会像一个暴跳的魔鬼,有时候像完全不谙世事的孩子,有时候又像是个研究哲学的辩论家。Arthur一直不断地督促甚至是威胁他,弄得Merlin不得不一直搬家,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电影个某个被国际刑警追捕的逃犯。

  虽然时常精疲力竭,虽然时常怒不可遏,但是最后他们还是会笑作一团,悉数那些愚蠢的琐碎小事。

  Merlin并不能完全确定这种情形究竟持续了多久,最后他终于停止奔逃。

  尽管那是一个无法忘怀的夜晚。

  这场游戏开始之后,也许已经过去了四年。

  Merlin在意大利南部度过了一段悠长宁静的夏日时光,这期间,他甚至连一次都没有见到过那熟悉的恶魔。

  在距离古庞贝城的废墟仅一个街区之遥的廉价旅馆里,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阅读和写作之上,试图描述与超自然灵魂的邂逅给他带来的影响,以及他如何重新学习去渴求、去感受、去希望。不朽在这个世界上的确可能,这一点他认为毫无疑问。可是,倘若Merlin自己不能获得不朽,那么这对他又具有什么意义呢?

  白天,他沿着这座被发掘出的罗马古城的断垣残壁行走。当夜晚降临,一轮圆月升上天空时,他仍在那里独自徜徉。似乎他的理智又回来了。生命的活力不久也会回来。他抬首仰望星空,心中满载着悲伤而不是过去时常出现对生命、死亡以及命运的怨恨。

  然而,有些时候,他又像将死之人渴望获得维系生命的灵丹妙药一样渴望见到Arthur。四年来一直在他体内燃烧的那股可怕的疯狂又病态的执着已经消失了。他梦见Arthur就在身边,醒来后又愚蠢地哭个不停。当清晨来临时,他又恢复了悲伤但却平静的心情。

  后来,Arthur又回来了。

  天色渐晚,已是夜里十点钟的光景,头顶的天空是一片瑰丽的深蓝色,南部意大利的天空常常如此。Merlin沿着一条通往庞贝城神秘小屋的道路独自行走,但愿别有警卫来把他赶走。

  等他到达那古老的小屋时,一切都变得静谧下来。这里没有警卫,没有活人,只有Arthur突然降临,静静地守候在入口处。

  又是Arthur。

  他悄悄地从阴影中走出来,走进月光里,穿着污迹斑斑的牛仔裤和破破烂烂的牛仔布外套。

  这个年轻的男人轻轻伸出双臂环住Merlin,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

  如此温暖的皮肤,下面汩汩流淌着鲜血,心跳、脉搏、呼吸,这一切都那么真实可感,Arthur的身上仍旧散发着某种生命的芬芳——Merlin怎么可能把他当成一个鬼魂!他的生命之火是这么旺盛!

  “你想进这间屋子吗?”Arthur低声问道。没有任何门或者任何锁能够阻止Arthur去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Merlin浑身颤抖,双目盈满泪水。

  为什么会这样?见到他、触碰他是这么开心,啊,该死的Arthur!

  “我早就死了,Merlin。”

  他们走进那些光线阴暗、屋顶低垂的屋子。Arthur的手臂压在Merlin背上,使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安慰。啊,是的,这种亲昵的感觉,因为本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你,我秘密的……

  秘密的情人。

  是的。

  他们并肩站在废弃的餐厅里,墙壁上那些著名的壁画描绘着鞭笞的宗教仪式,在一片黑暗中几乎无法辨认。

  此时,Merlin突然意识到了:他终究并不会杀死我。他不会的。当然他也不会告诉我不朽的方法,但是他也不会杀死我。

  他们的联系不会以那种方式结束。

  月光透过木栅栏倾泻进来。壁画里衣着花哨的人物在红色背景的衬托下变得栩栩如生,那红色是血迹干涸之后的颜色。

  Merlin紧紧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家伙细细端详,这个看上去像是人类、听上去像是人类,触摸起来也像是人类——却根本不是人类的家伙。

  他想起圣经里的故事,他的想法发生了一个可怕的转变:在他眼里,这个家伙变成了一只巨龙,甚至是圣经启示录中的那只大红龙——是啊,他不是Pendragon吗?他们家族的旗帜不是红色的吗?他大概是已经扫落了天空中三分之一星辰,已经吞噬了千百万条人命的邪恶的食肉怪兽。然而,他却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家伙。他爱他那白皙光滑的肌肤,那双大大的蓝宝石般的眼眸。他爱他并非因为他貌似一个温柔深沉英俊美好的青年,而是因为他不会看到他死去的样子,他不会比他自己先死、他不会消失的光彩、永不褪色的激情,他是恐怖而难以捉摸行踪不定的鬼魂,同时却又是永远那般美好、光彩照人,没有疾病没有意外没有死亡,他远没有传承千年的古代建筑亦或是艺术品那般脆弱。他爱他,就像人们会爱上这无穷的宇宙、永恒的太阳、不灭的繁星,他需要他就像生命起源的空气和水。而他的死亡就像任何邪恶的事物一样——能把所有的感触都放大,能把所有的思绪和颤栗的快感一直送达到他的灵魂深处。

  他看看他身上的衣着:蓝白格子的棉布衬衫,深绀色的粗布夹克。Merlin突然考虑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身衣服?从一个流浪汉那里捡来的吗?还是从某个募捐箱里拿出的?但是他那些华丽的礼服套装又是怎么回事?他会从商场里随便选一件带出来吗?如果一个亡灵做这种事情是否会被指控盗窃?他是否还会把这些衣服送回去?那些被拿走衣服的人他们会知道自己的衣服外出旅行了吗?那么他最开始那身锁子甲又在什么地方?这些问题复杂而又现实。但是现在,他最不想理会的就是现实。

  Arthur双唇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略有遮掩的温柔微笑,然后他的目得迷离起来,旋即闭上双眼,向Merlin靠拢过来,双唇再次吻上Merlin的嘴唇。

  Merlin在他冷寒却又温暖的冰蓝双眸注视下迷失了自己,更加无力抗拒他闪耀着珊瑚般光泽的平滑双唇。他随着亡灵缓缓纠缠在一起,相互亲吻着。Arthur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不疾不徐,小心翼翼,绝不会拉痛他的发卷,却令他从头顶直到双腿之间无可抑制地颤抖不止。Arthur的拇指抚过他的面颊,双唇,下颚,刺激着他的肉体,左右拨弄着他的头发,带着某种优雅而精致的饥渴,浅浅亲吻着他的耳贝。

  Merlin感觉这这片刻似乎永无止尽——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无处逃脱,他抽搐着,扭曲着,一次又一次在他怀中沦入迷醉,这是何等狂喜的极大苦痛!

  他的全身涌起一阵阵电击一般的强大的震颤。电光火石之间;遥远的年代里庞贝城经历的那些苦难和死亡仿佛依稀再现了。他的周围仿佛响起了一片喃喃低语和哭泣的声音。千千万万的人化为烟火和灰烬。千千万万的人同时死去了。同时,Merlin紧紧攀附在Arthur身上,但是,那盘亘在胸中的绝望与痛苦似乎停下了——似乎只是片刻而已,却第一次停下了。

  “你是我的,Merlin。”Arthur说。

  第二天早晨,Merlin在罗马的圣科斯坦萨酒店里醒来,他明白了,他再也不想逃离Arthur了,事实上他可能一刻也不想跟他分开。

  日落之后不到一个小时,Arthur来到他身边。他们出发去伦敦,开往机场的汽车正在等候他们。不过,还有时间,不是吗,可以再来一次拥抱,再来一次亲吻。“你会后悔的,Merlin. ”Arthur喃喃低语着,但他仍把Merlin抱在怀中,一种优美而无声的律动。

  Merlin在恍惚中睁开双眼,灯光增强了,变得无比耀眼,整个屋子充满光明。

  两个情人。是的,这已经变成一件令人狂喜、不顾一切的情事。

  “你是我的顾问,”Arthur告诉他,“你会告诉我这个世纪的每一件事情。我大概已经开始学会了解那些让我一开始就难以想象的事情。如果你需要的话,白天你可以去睡觉,不过,你的夜晚是属于我的。”

  他们真正深入到了生活中间。

  Merlin从来没有想过,Arthur会是一个糊弄人的天才,他在任何一个夜晚都可以很好地打扮成一副凡人模样,带着Merlin四处游荡。Merlin的印象里,他总是皮肤滚烫,总是带着一脸好奇又满怀热情的样子,拥抱的动作又狂热又急促,他似乎总有永远不会熄灭耗尽的热情。

  恐怕只有他的同类才能跟上他的步伐。Arthur拖着Merlin去观赏交响乐音乐会、歌剧和成百上千的电影,Merlin总是瞌睡连连。还有没完没了的派对,彻西区和梅菲尔区的那些嘈杂凌乱的聚会,Arthur在那些场合总会成为大家眼中的焦点,短短几天通讯录就留下来一大堆电话号码。

  他的口音改变地很快,他很快就可以流利地说出美式英语,他可以在伦敦口音和爱尔兰语中间切换,他的谈吐也不再像是过去那么生硬,也不再像个易爆易怒的中世纪骑士,虽然他承认有时候看到某些家伙会想冲过去决斗,但是当他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不能公平打架之后,他选择了呵斥或者报警。

  Merlin的夜晚因此变得短暂而又疲惫不堪。

  各种各样的服饰都会引起Arthur的注意,并非因为漂亮,而是因为他喜欢思考这些样式的意义。他有时候会像Merlin那样穿上牛仔裤和运动卫衣或者格子衬衫;他还会穿锁扭纹针织绒线衫,脚踏工人穿的粗笨的低帮鞋,身披皮制防风上衣,再把镜面太阳镜戴在脑袋上。

  他只要突发奇想愿意打扮自己,他也会穿度身定做的西装或者无尾便装礼服或者正装燕尾服加白色领带。

  他又时候甚至会拿自己的头发做文章,前一夜把头发剪短,看上去活像剑桥的任何一个青年学生,而到了第二天夜里,Merlin见到他的头发又变成了原来长度的天使般的毛发。

  他时不时就要和Merlin一起爬上几段段黑漆漆的楼梯,去拜访某个画家、雕塑家或者摄影家,要么就是去看一部从未发行却又大胆革新的特殊影片。

  他给自己排满了时间表,甚至会重复,以至于Merlin不得不开始记录他的行程安排,不过更改变动也似乎是Arthur的特征之一。

 

 

 TBC,写完下篇后会一起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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